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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晚晴【下】

  

小钟氏目送着管事的身影小时在青府的黑夜之中后,她回头看了一眼青府的主座。


青然房间的窗子依旧透着微微的光。


她知道青然还没有休息。


一个本就没有病的人,自然也不会睡得那么早。


可是金爷与李俊昌却没有跟随他一道回来。


兴许又是找了一处地方饮酒,兴许是走了偏门小钟氏没有注意到。


不过青然既已将这话说得如此明白,小钟氏却是也不能再退缩。


虽然旁人看上去,青然什么都没说。


只是留下了一张人物志而已。


可就是这张纸里写的人,和纸中人与自己,与青然的纠葛,却是小钟氏永远无法避免的痛……


“都是局中人,为何非要装模作样的如此超脱?”


小钟氏看着青然的窗子,心中念叨着。


却是不经意间说出了口。


“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我的夫人。我的夫人虽然给我生了个女儿,但他的心里却始终还装着另一个人。这恐怕是个男人都会无法忍受!”


小钟氏的耳边传来一道声音。


竟是青然用劲气传音,直入耳中。


她身子骤然打了个机灵……


一时间手足无措,哭笑不得。


“你早就知道如此,为何不痛快的给我一纸休书?!”


小钟氏说道。


这句话却是嘶吼出来的。


整个青府上下恐怕没人听不见。


甚至都能随风传到那边的孤海红林中。


“我一直把他当朋友,而你也一直是我的夫人。”


青然的声音冷静且平缓。


只是安稳的陈述着事实,不带有一丝自我的情感。


当年岳垶陌来鸿洲找李正辉切磋,没想到等他到了鸿洲,听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李正辉暴毙。


至于原因,谁都不知道。


李家没有传出任何风声。


世人也权当是这修炼武道时一着不慎,导致体内的阴阳二极崩塌。


对于一个武修刀客而言,这恐怕是最合理,也最圆满的解释。


不过这却是让岳垶陌左右为难……


自己不远万里的来到了震北王域的鸿洲,见到的却是一口棺材。


这棺材不会功法,不修武技,更不会用刀。


这该如何是好?


但岳垶陌奔着道义规矩,却还是去了李家,悼唁一番。


也就是在李家的灵堂中,他见到了青然。


或许是江湖人的直觉,二人再灵堂的肃穆之中竟是对视良久,继而哈哈大笑!


直到这时,岳垶陌才觉得这趟震北王域的鸿洲,来的不亏!


青府和李家虽然摩擦不断,竞争不止。


但面子上的功夫,却还是要做的过去的。


青然并不喜欢李正辉。


和他也算不上是朋友。


何况李正辉虽然和他同辈,但却已是了李家之主。


这让他心中更是不服……


不过却在这悼念之际,碰上了相见恨晚之人,对于青然而言,倒也算得上是不虚此行。


青然引着岳垶陌来到了一处清幽的地方。


山水如画,画如山水。


却是让从出身于平南王域的岳垶陌很是亲切。


一泓清泉边,刚刚下过雨,犹如桃酥一般的土地上插着一把剑,和一把刀。


剑是岳垶陌的剑,无名。


但也是一把见血封喉的名剑。


刀是青然的刀,也无名。


不过青然自然为它要比李正辉的刀快上不少!


清泉旁,站着两个男人。


似乎是刚淋了雨,头发湿漉漉的胡乱披着,甚至遮住了一半脸庞。


正是青然与岳垶陌。


二人还都都赤裸着上身。


眼神中有坚定也有冷漠,但也时不时的闪过一瞬炙热!


似是在顿悟,也好像在等待着某种时机。


不明就里的人若是看到这一幕,一定觉得这二人都有些不正常。


但只有他们知道自己却是要做些什么。


一位在震北王域鸿洲名号响亮的刀客,一位在平南王域三门州第一流的剑客碰到一起还能做些什么?


自然是比剑,问刀。


“你的名气好像不如李正辉!”


岳垶陌开口说道。


“没错!他是李家家主,我到现在也只能算是青府一个公子。”


青然点了点头说道。


“可惜他死了……”


岳垶陌很是叹惋的说道。


“他死不要紧。毕竟鸿州的刀客,可不知道他一个。除了李家,还有我青府。除了他李正辉,还有我青然。”


青然说道。


“原来你叫青然!”


岳垶陌说道。


虽然二人依旧相处了一两个时辰,但岳垶陌却是刚刚才知道对方的性命。


不过对于他的性格而言,这也是情理之中。


与人相交,只管这道义二字是否投机。


若是投机,不知姓名也无妨。


若是不投机,知道了姓名又能何如?


“青青鹿鸣,然糠照薪。”


青然说道。


“这么一说,青然二字倒是个极好的名字!”


岳垶陌说道。


青然微微颔首,接着便沉默不语。


说好了要比剑,问刀。


可是二人的刀剑都插在距离身旁不仅的泥土里。


两手空空,又该如何比试?


没有人知道他们来想出了一种多么奇怪的方法。


那就是盗剑和偷刀。


这恐怕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比斗方法了。


青然盗岳垶陌的剑。


岳垶陌偷青然的刀。


“咔嚓……”


林中的风中吹落了枯枝,传来阵阵缥缈虚幻的声音。


每一声都让二人的大瞳孔一缩,心头一紧……


这次是青然先出手。


对于一位一流的剑客而言,这一声很是多余。


虽然只是比斗,不争生死。


但青然和岳垶陌都是两个极为认真的人。


每一次比斗,都会当做生死之战来对待。


仅仅是这番态度,却是就注定了这惊心动魄的程度……


这一下多余的枯枝掉落之声,却是以及涉及到了生死的地步。


岳垶陌的手微微抖了抖。


不是紧张或害怕。


而是一种习惯。


一种出剑的习惯。


若是剑在手,面前又是死敌。


借着方才那枯枝掉落的声音却是一次最佳的出手机会。


可是他的手里并没有剑。


但他那两道比剑光还有凌厉的眼神,仍旧牢牢的锁定住了声音的所在。


“东南角,离我七丈半……”


岳垶陌在心中默念。


既然是盗剑,那边好似孩童游戏的捉迷藏一样。


总不能这般光明正大的冲上前来。


那就做抢,不叫作盗。


盗讲究的就是一个出奇不已,和悄然无声。


不过岳垶陌却是知道,方才那枯枝发出的声音,定然是青然的疑兵。


他还不至于笨到弄出如此大的动静。


青然定是也知道自己骗不过岳垶陌。


但只要让他的经历稍稍有些分散就够了。


而他此时,却是不停地在向岳垶陌的剑靠近着。


待他那离剑很近很近时。


待青然觉得这剑已经唾手可得时。


青然纵深飞掠,双臂前身,朝那柄剑扑去。


不过,人犯错,往往就在这最后一步……、


这一把看似已是囊中之物的剑,竟然悠忽的一下飞上了天际。


青然抬头茫然的看着这把剑,而岳垶陌却是已站在他的身边。


伸手比出一个剑指,顶住了他的后颈。


“你这剑当真是自己飞了起来?”


青然僵硬的转过脖子问道。


“我这剑有灵性你信吗?”


岳垶陌笑着说道。


“那都是说书人的故事。我小时候,我爹还骗我说床底下的痰盂也有灵性呢!”


青然不以为意的说道。


但岳垶陌却是极为严肃。


那神情,并不是开玩笑该有的样子。


或许有些人就喜欢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但岳垶陌却是实打实的一本正经,没有半分胡说八道的成分。


“这把剑不算什么名剑。但却杀拜了不少手持名剑的名家。它在我手里十五年来从未易主。可能正是因为如此,后来他就有名了。不算你的话,亲前后后共有三百零二人喜欢过它,并且想要得到它。”


岳垶陌说道。


“可是这把剑现在还在你的手里,那三百零二人的下场可想而知。”


青然说道。


“不,死在这剑下的只有三百零一个人。”


岳垶陌摇了摇头说道。


青然皱起了眉头……


若是还有一个人没死,要么是盗剑成功了,要么就是仍旧在锲而不舍的努力。


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却是都和眼前发生的不符。


“还有一个人怎么了?”


青然问道。


“还有一个人是我的父亲。他不是武修,但却很喜欢我的剑。不过他是得了肺痨去世的,却不是被我的剑杀死的!”


岳垶陌大笑着说道。


现在却是又彻头彻尾的变成了玩笑。


自己的老子喜欢儿子的剑,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若是儿子拔剑杀了老子,那他却是也担待不起道义这两个字。


岳垶陌看着青然的表情从怔住到使然,再到轻松的和自己一样大笑起来觉得很是满足受用。


这个故事他已经用了无数次。


每次都会是同样的效果。


前半段肃杀冷酷,后半段却是意想不到。


“原来岳兄却是拿我取了了!”


青然笑完后说道。


“并不是有意要拿青兄逗闷子……只是每次我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大家的反应都是如出一辙,让我好生无聊……”


岳垶陌说道。


他方才明明笑的很开心,现在却又说是无聊。


一个人若是无聊的时候,还能如此畅快的哈哈大笑,倒也真是奇人妙事!


“难道一个例外都没有?”


青然追问道。


天下之大,人海茫茫。


芸芸众生怎么会都一模一样?


若是真的都如岳垶陌说的如此,那定然是因为他遇到的人还不够多。


“倒也有个人例外。只不过我却是不敢肯定她当时到底有没有听到!”


青然这一问,竟是让岳垶陌摸着下颌处的胡渣,沉吟了起来。


这几日风尘仆仆,没有按时梳洗打理。


胡渣却是又长了些许。


不过岳垶陌却是对这种摸起来刺刺挠挠的感觉很是依赖……


以至于到现在,但凡是要思考些问题,必定要摸着自己的胡渣才行。


“是谁?”


青然问道。


“不提也罢,只是一位同路之人。不过应该也是鸿洲中人。”


岳垶陌摆了摆手说道。


“鸿洲中人在下不敢说全都认识,但也至少知道个十之八九。岳兄可否描述一二?”


青然问道。


岳垶陌倒也没有遮蔽。


大大方方的将小钟氏的外貌身材描述了一番。


“没想到,竟然还是一位佳人,一次艳遇,一桩桃花事!”


青然听后笑着说道。


当时的他虽然还不认识小钟氏。


但这般身材模样,却是牢牢的记在了心里。


毕竟一个能让岳垶陌如此惦念的女字,令他也很是好奇。


这也是后来为何小钟氏当街拦路时,青然竟是愿意下马一叙。


正是因为小钟氏的模样身材,和岳垶陌描述的很是一致。


只不过他却是没有当即点破。


而是说了一句感慨,感慨小钟氏很是特别。


青然与岳垶陌说完之后,又回到清泉旁边。


“我已吩咐青府的下人,略备酒菜送来这里。今日你我不妨饮酒在这树林中,清泉旁同饮一晚,顺带也给我讲讲南方的故事!”


青然说道。


“这倒是极好!我也想听听这震北王域和我们南方到底有什么分别!不过我此番前来,就是为了比剑斗刀的,若是就这么喝点酒,却是很那把我打发了……”


岳垶陌说道。


青然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


虽然方才自己盗剑失败了。


不过那毕竟只是游戏罢了……


算不得什么真本事。


岳垶陌还是想刀剑相交的,和青然盘桓几下。


“既然岳兄开口,那主随客便!正好也领教领教这南方的剑法到底有多么的飘逸灵动!”


青然说道。


“只要是剑法,定然都要比大开大阖的刀招飘逸灵动。不过我的剑却不同。”


岳垶陌笑着说道,却是卖了个关子。


“哦?有何不同?”


青然问道。


“我的剑,是隽永!”


岳垶陌说道。


言罢,身子一跃,朝后退刀三丈开外,顺手拔出了插在土里的剑。


青然却还在琢磨着隽永一次的含义。


这本是个文人的词,用以容这文学或艺术形式所表达的思想感情深沉幽远,意味深长,引人入胜。


就犹如那余音绕梁般,三日不绝。


又好似言有尽而意无穷。


却是怎么能用来形容自己手中的剑?


其实这隽永与飘灵就好比茶与酒。


品茶,越品心智越是淡泊。


饮酒,越喝人越是激烈。


北方虽然也有茶,但大体都叫做吃茶。


单单是换一个字,这硬却是就变了……


品茶,不同于吃茶。


吃茶者的茶与吃法,大都很是粗鄙简陋。


不但不讲究环境,更多是却是只为了解渴而牛饮。


南方的品茶者,除了必备的茶叶,茶具外,对这环境气氛的要求也是极为严苛的。如不是在优雅别致的茶馆里,便也要在水天一色的湖心亭中,或是清泉流石的清幽林中。


最忌讳的就是借着这残羹剩饭,残阳剩霞,残山剩水……


当外在的一切都符合了要求之后,这茶汤缓缓地流入口里,渐渐地渗满了心肺间。


便会感觉身心是如此酣畅。


再急躁的人,大多都能心平气和起来。


无论是评骘着世间凡人俗事,还是谈论着家国天下的大师,这趣味只会越发的浓郁起来。


这便是岳垶陌口中的“隽永。”


他的剑,便是这般,如品茶。


而喝酒,对于饮酒者来说,却是没将诶有什么复杂的工序,苛刻的环境。


是一件极为轻松随意的事情。


即便像是青然这样的青府贵公子,大多也是捉杯就口,一饮而尽接着再倒满,吸海垂虹般,越喝越急促。


连带着整个人的情绪也逐渐高昂起来。


任谁都免不了意气风发的指点一番江山!


但由此引发的争吵、赌斗等等在北方却也是常有的事。


不过这饮者往往能自圆其说。


博古楼中曾经以为圣贤,就曾说过:“古来圣贤皆寂莫,惟有饮者留其名。”


但南方的通今阁,却是也有与之对应的佳句。


这“泛花邀客坐,代饮引清言。”写的便是以茶代酒,敬奉客人之事。


故而这酒为感性之物,人饮下之后,往往会触发某种超出常规的境界。


就好像青然手中的刀和青府的《斩影刀》。


却是总有几分领悟是练不出来也学不会的。


必须得在这两人交手之时才能功德圆满。


这么一说,飘逸灵动的,反而是青然的刀。


两人的手中都握住了自己刀和剑。


空气似乎都开始凝结。


风已停息……连附近的树叶都仿佛停止了抖动。


像是先前那般枯枝断裂落地的声音,却是再也不会出现了。


那一泓清泉,随着林间温度的降低,逐渐的升起了雾气、


紧接着,二人同时一跃而起,


在电光火石之间已然交手十余个回合……


刀剑穿梭之急,却是以及超出了目力的极限!


岳垶陌微微一笑。


显然青然的武道修为与刀法出乎了他的意料!


此刻他却是也愈发认真了起来。


青然只觉得一道凌厉的剑气袭来。


但他竟是不清到底是岳垶陌持剑袭杀而至,还是这剑牵引着岳垶陌!


难道他手中的剑,还当真有灵性不成?


倘若是别人或许早就在这番犹豫之中命丧黄泉。


但青然却是躲开了。


他的刀,当真如酒后的人一样,千奇百怪。


普通的刀法,在他的手中,却是也可以借助身处的情况随势而变。


刹那间青然的刀气却是变得有如钢铁边坚硬,但刀锋却又柔软的如春播时新犁过的土地……。


“没想到青兄的刀法竟是已能做到这般随欲而发,神形双变!”


岳垶陌口中赞叹的说道。


现在他却是也不理解,为何青然的名头在鸿州中却是要远远不如李正辉。


“岳兄的剑法也着实了得……与我交手的剑修之中,当真可派的上第一!”


青然说道。


随即身形一闪。


一刀自东朝西而发。


如排山倒海般地涌向岳垶陌!


但岳垶陌的剑不但有灵性,还兼具了隽永!


他甚至一度闭起了双眸。


只听这耳边呼呼作响的刀风,就能准确的规避格挡。


这一战注定没有什么结果。


但岳垶陌与青然告别时,却说他一定要去寻一寻那位特殊的姑娘。


把先前用来逗青然的话,再一板一眼的同她说道一番。


看看她若是认真的听了进去,究竟会是怎生模样,作何反应。


——————


“没错,我的确是你的夫人。”


小钟氏恢复了镇静,语气也平缓了下来。


“但你身为一个男人,竟然心中竟然就没有几分酸涩?”


小钟氏接着说道。


却是公然把青然嘲讽了一番。


“酸涩?想必与我青府那为先祖在山中修刀那么多年想必,我还有什么资格觉得酸涩?”


青然的话音徐徐传来。


“所以你只是为了顾及这青府的颜面罢了。”


小钟氏冷笑着说道。


“你要的不也是这种体面?”


青然说道。


话已到此。


双方却是都无须再继续客套。


就这般坦荡的全全然撕破了脸面,或许都能得到一场痛快的解脱。


这种解脱真正的原因是他们二人对彼此的态度产生了根本的变化。


其实这两人的人生观的根本就不同。


只是各有各的目的,强硬的凑合了这么多年罢了……


这番把话挑明说开之后,反倒是更简单了。


心中的淤塞获得了解放,青然与小钟氏却是经过了这么多年,才重新敢于直视面对自己的真情。


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


雁度寒潭,雁去而潭不存影。


事来心始现,事去心随空。


人们为了生存,往往都会做些身不由己的事情……


那位青府的老祖忘我的练刀,小钟氏不遗余力的要离开自己的家中,都是一般道理。


有些人活选择活成一副写意的山水画。


淋漓酣畅之间有实有虚。


然而大多数到了最后,却都变成了画工……


这个过程不但复杂的,且倍受煎熬的过程。


写意用最为简约的线条表达除了高层次的意境,但若是没有任何实际的支撑,这般意境只会让人苦不堪言……


小钟氏与青然也向往着“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这般豪迈潇洒,波澜壮阔的生命历程。


可是他们背负的使命,却是又限制了他们追求这番境界的自由。


“体面之下,肮脏无限。”


小钟氏说道。


“你也一样!”


青然这句话传来之后。


他的府中便灭了灯……


小钟氏微微一笑,步伐轻快的走向自己的住处。


现在只要维护住了表层的体面,却是没有什么是她做不出来,不敢做的……


这般能够放开手脚的感觉,却是要比先前如履薄冰之时舒服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