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雾醒的时候, 距离他们几个从那扇破旧的木门出来已经过去了足足十个小时。医务室里没别的玩家,乍一眼看过去反倒很是空荡,就连尤雾手边的白色床铺上也没残留下什么温度。
微风依旧穿梭在整个校园里。
“今天晚上能看清楚天上的月亮了。”鹿颜的声音很轻, 从白色的帘子后面传了过来。
尤雾猛地坐了起来, 踢开旁边碍事的几个塑料凳子, 抬手掀开了帘子看了过去。
鹿颜外套的前襟敞开着,在幽蓝冷瑟的月光下, 小腹上带着血气的绷带也就不怎么过于明显。
尤雾垂着头往前走了两步, 最后停在了鹿颜的背后。
鹿颜愣了几秒缓缓回过头来,“小雾, 我有时候觉得, 你都有点不像以前的你了。”
“不像以前的我?”尤雾往前又靠近了些, 抬头往窗外看了过去,“哥,在你的眼里,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以前的你……太叛逆。”鹿颜突然转过身来想了几秒, 抬手将尤雾领口那片已经干涸凝成块的血渍扫了扫, “不过你现在也挺叛逆的……嗯, 可能因为你还太年轻, 也没经过什么事。”
“……哦。”尤雾没说话,只是眨了眨眼睛。
到底经历过什么事,尤雾想知道。
但他却问不出口。
不过有时候仔细想想, 以前总听父亲说他喜欢上了一个女人, 那女人带着个重病初愈的儿子。
可尤雾从未发觉鹿颜身上有任何重病过后残留下的后遗症,只是偶尔感觉鹿颜的记性不是很好。
“从四年前第一次见到你们的时候, 我就经常会想……从今往后我就不再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除了平时的学业以外, 我开始学着怎么去当一个好哥哥。”
“对了,也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个暑假,你和小之两个人高三毕业。已经过了凌晨2点,你还跟班上的几个同学混在咱们家巷子口的那个烧烤摊上。”鹿颜笑着,扬起脸对上了空中的圆月,“我到的时候,你们一群大男生脚边已经堆了整整七八个空掉的啤酒瓶……你醉的连眼睛都睁不开,嘴里却叫着我的名字。”
尤雾又往前挪了两步,紧紧挨着鹿颜的肩膀并排站好。
“鹿、颜……么?”
鹿颜轻轻摇了摇头,“不,你喊的是‘颜哥’。”
晚风静籁,白色的薄纱被吹散,扑在了尤雾的肩上。
*
尤雾高三毕业典礼结束当天傍晚。
暑气依旧咄咄逼人,巷口前的马路边人来又人往。
“尤雾,你,你一个大老爷们还行……行不行了!这才这么点就把你,把你放倒了?”一个穿着高中校服的男生半眯着眼,手里还举着一瓶酒。
“你才不行呢,你不就比我,比我多喝了一瓶吗!来来来,再来!”尤雾闭着眼,手在空中乱挥了几下。
又不知过了多久,尤雾侧脸贴在大圆桌上,脚边横七竖八倒着一堆绿色瓶子。
巷口唯一的路灯年份久远,已经十分昏暗。
车流穿行经过的雾灯打在了鹿颜身上,他忍不住眯了眯眼捏着自己的鼻子。
鹿颜不喜欢浓重的酒味,但他还是抬脚往那条巷子深处走了过去。
四处嘈乱吵闹一片,鹿颜深吸了口气扫视了周围一圈,迟疑过后将目光定在了一桌身着校服的男生身上。因为视线受阻,他只好探出手拍了拍某个男生的肩膀。
那人却不是尤雾,他们的身型相差无几,棕黑色的头发也极为相似,只不过这男生额间有条黑色的发带,左右两边几个人嘴里时不时蹦着“顾渊”二字。
鹿颜猜,那应该是这个男生的名字。
叫顾渊的男生满脸不耐,转过头来一句话都没说,但他脸上的戾气却在下一秒彻底被什么东西抹得干干净净。
鹿颜低着头说道:“对不起,认错人了。”
转身的瞬间却不小心撞到了另一个男生,那人眉眼极为好看,面无表情的冲他点了点头,嘴里说着“不好意思”。
……
再几分钟后,鹿颜终于在角落寻到了趴在桌上的尤雾。他长舒了一口气,轻轻抚摸着尤雾的头发。
“……原来躲在这里,害我找了好半天。”
尤雾醉得厉害,哑着嗓子闷声哼了几句,胡乱地捏住了鹿颜的衣袖晃了两下。
再之后,鹿颜背着尤雾走出了那条巷子,也听清了他嘴里念了一遍又一遍的“颜哥”
……
就像是在哪里听到过一样。
那时的晚风并不太凉,没走几分钟鹿颜的领口处就已经渗出了不少细汗,他伸手随意扯动了两下衣服,不经意间露出了半边锁骨。
尤雾微微眯着眼,嗅到了专属于鹿颜身上的味道,他咧了咧嘴突然笑了起来。
“哥,那里,那里那么多人,你是不是一眼,一眼就……就找到我了……嘿嘿……”
鹿颜将尤雾的胳膊往身上拖了拖,微微喘着气实话实说:“当然不是,我找了很久,中途还认错了人。”
“那,那我得快点想个办法让你一眼就能,能认出我来…才,才行…”尤雾的声音混合着一股酒精味儿,很轻地落在了鹿颜的脖颈间。
“好,下次,我一定认出你来。”鹿颜停了下来,浅薄的眼睛里瞬间起了一层水雾,前方清晰的人行道逐渐起了重影,“我保证。”
……
后来有一天,尤雾突然将自己一头棕黑色的头发全部染成了张扬的粉白色,看上去和周围年龄相仿的高中毕业生有些格格不入。
但尤雾皮肤略白,并不突兀。
那年夏天某个午后,巷口钻过一群黑色的流浪猫。
阳光依旧刺眼,令人睁不开眼,鹿颜看不太清家门口站着的那个高挑的黑影到底是谁,四下里也挡不住传遍了整个长巷的那声“颜哥”
再后来,鹿颜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突然发觉,自己早在此之前就对尤雾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一年……
又一年……
*
“高三毕业的那个暑假里,你突然染了那么一头扎眼的粉毛回来,我记得尤叔当时可没少骂你……要不是我帮你拦着,你指不定得挨多少次说。”鹿颜轻轻拍了两下尤雾的肩膀,缓缓抬眸看向了门外被风吹的散乱的树叶,“……一眨眼,我们就已经一起生活了整整四年了。”
“……”
尤雾依旧沉默着,将床头边柜子上的药瓶收进了兜里,他闭了闭眼将鹿颜胸前的纽扣挨个扣好,转头出了校医务室的大门。
赵彦和尤之站在门外站了许久,看到尤雾出来才着急忙慌地冲了过去。
“怎么样?颜哥他醒了没有?身上的血都止住了吗?”赵彦眼睛红的厉害,看着像是好几天休息不当造成的。
尤雾轻声“嗯”了两句,眼神越过逐渐放松下来的赵彦投向了一旁一言不发的尤之。
他咽了口唾沫,强行摆出了个不太难看的鬼脸。
乍一看,没比这个世界里突然冒出来的那个诡异笑脸好到哪里去。
可尤之却笑了,一下子就笑红了整个眼眶。
“哥……”尤之单手蹭进了尤雾的怀里,嗓子里嘟囔了几声。
“都多大的人了还总跟自己的哥哥撒娇,这个样子以后还怎么找男朋友……”
“那我就不找了呗,大不了你和颜哥照顾我一辈子。”
听见身后有了细微的动静,尤雾猛地转过了头,一下子撞进了鹿颜那双深邃的眸子里。
他不知道尤之的话鹿颜有没有听得进去。
但说来奇怪,他并不反感。
甚至希望如此。
“既然大家已经从游戏里出来了,那就都回去好好休息休息……之后会遇到什么更奇怪的事还说不定呢,总之,不要掉以轻心。”鹿颜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往宿舍楼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里居然一片通明。
尤雾同样看了过去,随即从裤兜里摸出自己的手机按了两下。
“还是开不了机……这么看来,应该只有宿舍楼里通了电,其他的还是之前的样子。”尤雾说道,“哥,要不然,你跟我们一起回宿舍休息几天养好了伤再商量以后的事情吧……”
鹿颜怔了下,右手微微蜷起。
“不了,你还是带着他们两个回去吧,我……”鹿颜犹豫了几秒,“我还有其他重要东西落在宿舍里,趁着现在有光,正好回去能稍微整理一部分。”
言外之意,鹿颜并不想跟尤雾他们一起。
但鹿颜却比任何人都知道他不是不想,只是不愿意。
这么多年来,鹿颜心里清楚,自己越是靠的近,就越是陷的无法自拔。
*
尤雾背着尤之,穿过破碎的玻璃门,从1楼一口气爬上了13楼。
推开宿舍门的那瞬间,尤雾终于忍不住瘫了下去,倒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赵彦将尤之安置在了自己的床上,扭头拽着尤雾的胳膊,出了宿舍直接坐在了电梯旁边两三米的楼梯口。
楼里也有其他人,伤的伤,瘸的瘸,个个狼狈不堪。
谁也没觉得意外。
赵彦突然站了起来,双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尤雾的面前。
“你干什么!”尤雾被吓得不轻,立马伸手捏住了赵彦的胳膊,但无奈拽了半天赵彦压根动都没动一下,尤雾只好松了手偏着头叹了口气,“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没人怪你,毕竟你也保护了她。”
这句话的效果确实立竿见影,赵彦愣了几秒之后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挨着尤雾坐了下来。
“说说吧,你和小之的上一场游戏里,到底碰见什么东西了?”尤雾不紧不慢,将袖子挽到了肩上,咧了咧嘴将胳膊上缠着的绷带全部解了下来。
他的目光冰凉,甚至有些渗人,“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能用小之的一条胳膊来做交换。”
赵彦的脸色瞬间暗了下去,他记不太清楚那些能要了人命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只依稀记得在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里。
所有游戏玩家撕心裂肺的呐喊和建筑物彻底坍塌的轰鸣声。
“那个场景里,我们周围像是连着几个互通的烂尾楼,其中有人放了火……不,他们也有可能不是人。”赵彦皱着眉仔细回想着当时的场景,“当时周围全都是火,浓烟太熏眼睛。我只好牵着小之的手,沿着墙边走,可没走几步……”
没走几步,那排烂尾楼连带着后面十几层的玻璃建筑全部坍塌了下去,凶猛的火光一瞬间占据进了他们的眼睛。
地面瞬间四崩五裂,火势一下子铺天卷地般快速蔓延到了他们身上。
而尤之的左臂恰好贴着那面火墙。
“雾哥……那火怎么都熄不灭,我,我……”赵彦突然哽咽了起来,眼里充满着自责,指甲深深陷进了皮肤里,“我想尽一切办法,都熄不灭小之胳膊上的那团火……我什么办法都想了,但……但是没用啊!”
尤雾闭上了双眼,左手握成了拳。
“我,我真的没办法。小之的胳膊……”赵彦跟着闭上了双眼,仰着头吸了吸鼻子,激荡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下去。
又过了几分钟后,尤雾才伸手拍了下赵彦的后颈。
“别想那么多了,至少你把小之活着带出来了。”尤雾沉着脸,语气很是平缓:“我和颜哥,还是要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