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桦木之皮

  

“萧主吏回来了——”


随着熟人兴奋得走街串巷地嚷嚷, 萧何骑着高头大马进了县城,被昔日同僚谄媚地迎接,这对于他来说还是个全新的体验。


在得知他如今官拜丞相舍人后, 改为一口一个“萧舍人”,拉去酒楼,要了整整一桌酒席, 为他接风洗尘,敬酒敬得他脑子都有些晕乎。


有人好奇地问“萧舍人这是自己回来的吗?”


萧何含糊道“有些事情要办, 也是回来接家父家母去咸阳。”


周围人顿时哇然, 惊叹于萧何居然都在咸阳有居所,能将父母接过去享福。


萧何带着微笑,一口口喝光杯子里的酒, 侧目时,眼睛余光不着痕迹地往右手边的窗子外面瞄。那个方向有沛县唯一的丘陵——七山, 而陛下打定主意微服私访, 看一下沛县这边骆越稻的种植情况,以防再次有人阳奉阴违,如今已往七山去了。


唉, 希望沛县不要像即墨县那样, 搞什么小动作吧。


沛县县令脑子还是正常的。青霓瞧见丘陵上那一片片稻田时, 万分欣慰, 余光瞥见始皇帝也在满意地打量那片稻田, 蒙毅似乎要故技重施去找农人问情况时,青霓懒得陪他们站在这里晒太阳, 便道“吾去山中闲逛片刻, 陛下自便。”


这边景色好, 又是七月绿荫甚浓之时, 青霓走着走着,就沉迷进景致里,没注意走到了什么地方。


是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惊醒了她。“刘邦!”那人似乎气坏了,“你给我站住!”


刘邦?


那个汉太|祖高皇帝刘邦?


青霓好奇心大起,觅着声音寻过去,就见一位五十多岁的老汉操着扁担追着一个青年打,颇为老当益壮,健步如飞,然而到底不如那青年身手灵活,不论老汉怎么追,就是追不上。


青年逃窜的时候,还回头冲老汉喊“阿翁你小心点,别扭到腰了!”


老汉停了下来,撑着扁担,气喘吁吁“刘、刘邦,你小子给、给我回来!”


不远处也是一大片稻田,两位老妇和一名壮年男子站在田边,皆是满脸迟疑地盯着他们,纠结着要不要上前帮老汉。


刘邦蹭蹭蹭几步,冲上了山坡的一块岩石顶端,蹲在上面,手背抹着汗,两眼亮晶晶“阿翁,你别逼着我干活我就回去!”


刘太公瞪他“你个无赖,就不能学学你二兄,静下心来种地吗?他现在办了多大一份产业,你呢!快三十了,不成家,不立业,整天游手好闲,把我们家的脸都丢尽了!”


刘邦淡淡地笑“小弟呢?小弟不也是不干农活吗?”


刘太公面露鄙夷“你能跟交儿比?交儿是有自己的事要去做——他在家中念书,过些时候还要往浮丘先生门下去学《诗经》,你只会在家里混吃混喝!不事生产!”


刘邦不仅不羞愧,还笑“咱们家大部分土地都租种出去了,只有这几亩要自己耕种,阿翁不如把这几亩也租出去……”


扁担被扔过来,“啪”一声打在岩石上,刘邦笑着站起来,往后一退,身体空翻下去,徒留一句大笑“儿同样有事情要做,阿翁别气,我的志向可不在田里”!


四目相对。刘邦没想到还有人正巧在附近听到,见着青霓时,有些呆滞,而后多瞧了几眼她的脸,忽然露出惊喜的神情,拨开林叶小跑过来,急停在她身前两臂远,行礼道“拜见国师。”


青霓“……”


又要营业了,早知道就不好奇了!端起国师的神态很累的你们知不知道!


神女淡淡“嗯”了一声,从头发丝的弧度到眉眼高低,都充斥着一股神明走下泥台,却依然疏离众生的感觉。


刘邦本能地不敢再靠近,只再次拱手行礼,问“不知国师降临沛县,可是有甚吩咐?”


“吾于九天十地,随意走走罢了。”


神女说完,极为自然地继续迈步,往林径中去,刘邦奄的想起那天的典礼,藤蔓上豁然绽放了一朵朵素花,神女也是用着同样的步子行过去,步态优雅从容。


他们间本来只有三四步的距离在缓慢增大,刘邦犹豫了一下,快步追了上去,也不敢跟神女平行,稍稍退后半步跟随。


“何事?”神女的嗓音典雅而沉静,似积沉在山野上的月光。


刘邦眼睛眨也不眨望着通往郁郁葱葱树林,辨不清前路的小径,也不知这条路究竟是不是走向山顶。


“国师,某冒昧了。”刘邦毅然问出来“若某官至三公九卿,有事关民生的疑惑,可否前来请求国师解惑?”


“可。”


“多谢国师允诺。”刘邦低头,掩住了脸上喜色。


他在沛县能那么吃开,结交了一大堆朋友,靠着就是一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对着文雅的萧主吏绝对不会去提自己昨日又摸了几次赌场骰子,对着屠狗的樊哙又绝不会去扯什么之乎者也,对着国师,他当然不会不识趣地去提什么自以为风趣的话题,民生——说民生就够了,从民生开始刷足存在感,关系自然就会缓缓升温。


不过,前提是他能爬上三公九卿的位置。


随神女走了一段路后,刘邦就告辞了。反身原路返回,准备继续回家钻研秦律——秦吏的选拔要求,必要明法律令。


这事他从秦一统天下后就开始做了,只不过,以往做这个是不想从事一般黔首的行业,当官做吏比较满足他的要求,而如今,过程没变,想要的结果却变得更高更远了。


下山的中途,下大雨了,刘邦家中稍有家资,去下田时总会带上几把粗布制的伞,防止下雨,他跑回自家种的那几亩稻田,没发现家人,应当是已经回去了,往某块大石头下一摸,熟练地摸出来一把伞,撑在头上,立刻隔出雨帘。


刘邦哼着小调往山下去,路上碰见了一位衣着华贵的男人,以及隐隐呈拱卫他的个人,都在树下躲雨。隔着雨幕,忽然,那男人抬眼看过来,双瞳漆黑如墨,与他对视后,刘邦忽然挑眉,坦然走进树下,喊他“喂,要伞吗?”


男人没动静,他周围的护卫倒是往他身旁走了两步,生怕刘邦是贼人。


刘邦也没恼,笑嘻嘻道了句“你难道是始皇帝家公子不成,还怕路上随便碰到个人就想害你?”径自将伞尖往泥里一插,转身就一边脱外袍罩到头上,一边冲进倾盆大雨里。


始皇帝盯着那把倒插的伞,没有说话,有郎官上前拿起伞检查了一下,“陛下,这是一把普通的伞。”


不是凶器,没有暗藏刀片,也没有涂抹毒|药。


“嗯。”始皇帝对此无动于衷。


天底下想要讨好他的人多了去了,哪怕刚才那人不知道他身份,然而这么一点小事,触动不了他的心神。


刹那间,一股奇妙的感应令陛下侧头,另外一条山上下来的路,神女从遥远的路径越行越近,所过之处,树木枝叶猛然茂密,遮盖了她头顶的大雨,她走过后,枝叶也不曾变回原来模样,就那么茂盛地生长在山林里。


就那么一步一步,神女不紧不慢地走来,雨水照旧无法侵扰她分毫。


她也站到了树下,视线掠过郎官手中的伞,笑道“倒也无需吾前来送陛下回去了。”


大雨哗啦啦掩盖的,是树枝上被冲刷掉的白色泡沫。


雪貂两眼空洞无神,再次被宿主操作震惊到,趴在她肩头。鬼知道为什么宿主说着树叶是树的头发,道具鬓发如云洗发水是让头发变得浓密柔顺的,所以树叶变多也很合理吧——这么一个奇葩的理由,居然真的能让她再一次装逼成功了!


再次遇到刘邦的时候,是他差点撞上青霓那一辆由墨家矩子所制的,精致华美的马车,刘邦误以为青霓在隐瞒身份行走红尘,而始皇帝是她的随行神侍,便与始皇帝攀谈。


初时,始皇帝不怎么搭理他,刘邦依然没有恼怒——他脸皮素来厚实,绝对不怕热脸贴冷屁股。一点一点调整话题,直到聊到自己想要入朝为官的志向,才迎来了对面的人抬眼瞥过来的待遇。


刘邦便就着这个话题继续往下说,还说了自己的一些治国看法。


青霓眼睁睁瞧着始皇帝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到逐渐凝神,再到与刘邦相谈甚欢,憋了一肚子的话,简直憋得心塞。


能不相谈甚欢吗?两个都是皇帝啊!治国理政哪怕并不十分相同,某些看法上当然是惊人的一致。


说到最后,刘邦忍不住感慨“好想早点入朝为官,往上升官,升到三公九卿……”


……和神女讨论民生,拉近关系。


刘邦对着神女眨了眨眼睛,然后,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套话“升到三公九卿,为陛下效力!”


陛下这回没有无动于衷了,他欣然“刘季你有这个心思很好,以你的才能,哪怕到不了三公九卿,也必然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


青霓默默地扭头,默默地看风景。


系统在她脑海里吐槽“这是挖墙脚挖到正主面前,然后他们隔着墙聊天,都没有发现不对对吧?”


刘邦说得嗨了,他本来就是那种喜欢呼朋唤友,顺杆子爬的性格,在始皇帝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揽着他肩膀,“兄弟,走,吃过狗肉吗!我带你去我一个熟人家开的铺子里吃饭,他那里狗肉是一绝,哦,狗肉是我另外一个朋友供的货,绝对是货真价实的狗,不是鸡鸭鱼肉冒充的。”


始皇帝“……”盯着那根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臂,一时半会竟不知道该不该不给脸地拍掉。


忍住忍住,这是一个民间的贤士,还是一个一心要进朝堂,有本事的贤士,还没进囊中呢,不能把人推远了!


最后几人还是没有去吃狗肉,神女不需要吃食,始皇帝不在外面吃无法试毒的食物,刘邦本来就不是冲着吃饭去的——他是冲着在神女面前刷脸,以及看看能不能从神侍口中套出神女的些许喜好去的,如此,神女决定去郊外看看风景,始皇帝、刘邦,还有侍女张姬当然不会去做其他事情。


今天阳光正好,走在暖阳下,刘邦开始继续和“神侍”套近乎刷好感,说起自己以前当游士时,去的很多地方,以前某些国家还没灭时,领略过的异国风光。


不仅始皇帝听得有趣,雪貂也跑了过去,权当故事听,打发时间。


说着说着,话题也不知怎的,又跑到了当官上面。


刘邦懒洋洋抱着后脑勺,眯起眼睛就差打个哈欠了,“等我到三十岁从吏做起,想升官到能够参与庭议的资格,至少要四十……唔,四十六七岁?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那时候。”


雪貂好奇“为什么一定要等三十岁,提前不行吗?”


刘邦笑着说“小神兽,我没有路子啊,以前还能靠投军赚爵位,现在只能要么等壮年去考吏,要么有人愿意任举我。”


雪貂脱口而出“科举呢?”


一双手从后面伸来,把它抱起,放在怀里抚摸。“纸张不出现,凡间就无法办科举。”


雪貂本来紧绷的背脊,听到熟悉的嗓音,知道是青霓将它抱起,这才放松了下来。


刘邦被勾起了好奇心“纸张是什么?科举又是什么?”


雪貂在青霓怀里,被顺毛得舒舒服服,便也在青霓默许的情况下,形容了一下纸张。


刘邦笑道“轻薄又能让墨水在其上书写,这不就是桦木的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