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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2章 心碎祭魂

  


夜幕笼罩下,秦军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中军司马正在为老秦公和各位主要将领作着战报。
“今日一战,我大秦军左军伤亡三千余,中军伤亡四千余,而右军伤亡最为惨重伤亡七千余”中军司马悲痛不已。
伤亡最为惨重的右军主将子岸,刀削斧啄一般年轻英武的脸庞瞬间就变得有些惨白,却挂一副不服输的表情,虎足一跺,高声争辩道:
“日他娘!我军下得死力,全军上下都是在用命,去拼魏狗的那如林长戟、利剑厚盾!以我军之甲备,可不是只能以命博命么?我可曾有半点的怕死之意?你这”
“子岸!”
长公子赢虔打断他话的同时,威严地盯着子岸,眼神中即有问询也有提醒之意:“你这样说,合适吗?难道其他两军就没有下死力?其他两军就甲厚兵利?”
石门之战时,子岸作为前军副将本一直追随赢虔,还被嬴虔救过性命,因作战英勇屡立战功,此次少梁之战在赢虔的举荐下,才被老秦公任命为右军主将,因此在军中即使不服其他人的气,对这大秦第一猛将长公子赢虔,却是毕恭毕敬发自内心的尊重。听长公子喝停自己,看那眼神,才知道自己又犯了鲁莽的老毛病,不由得赶紧收声,仍有些不服气的低下了头。
赢虔脸色和语气逐渐变得舒缓:“子岸,这也怪不得你,右军本多北地戎狄顺民,比不得中军、左军,都是来自于老孟里那样的英雄老秦人只是未曾想到,孟西白三位将军所统领的左军,竟是伤亡最小,斩获似乎却是最大?”说完双手以青铜大剑支地,心情有些复杂地望向了“孟西白”三人。
这“孟西白”,指的正是秦穆公时期的三员名将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的后裔,在秦国可是大大的有名。三家的先祖跟随秦穆公,曾先后作过秦军统帅,长期共同作战,交情匪浅,素为通家之好。先祖过世之后,三家百年以来代代互通姻缘,逐渐已成为盘根错节、结为一体的秦国大世族势力。
此时的秦国世族,虽已渐渐有东方发达国家世族那样的腐朽化趋势,但尚处于萌芽阶段,世族想奢侈排场也无财货根基。
同时由于国家贫穷落后,战祸连连,世族主流上仍继承了先祖与邦国甘苦共当的作风,世族子弟无不自幼练武,成年后便进入公室军,或进入本族亲军,一旦战端一开,则举族征发,组成世族大军,族内亲兵与封地内民卒一样浴血奋战。
在过去二十年的每一场秦对魏战争中,世族亲兵的作战勇敢程度并不弱于华山营等国家常备军,人人敢死,因此牺牲率往往也并不比其他正规军就低。
但今日一战,孟西白三族亲兵和封地内民卒组成的左军,与中军、右军一样同样是三万人,装备也相差无几,但对魏军交换比却是整个秦军中最高的,不得不令人生奇。
此时三家的嫡系封主,分别是年过半百,在三人中被另两人呼为“大哥”,也是作为左军主将的孟坼,和年过四十的副将西乞弧和白缙。
身材高大的左军副将西乞弧面色平静,朗声道:
“这又有何稀奇?自古虎父无犬子,今日一战,亏得我孟大哥麾下,有我孟壑侄儿那样的猛将,骑术精湛、勇武过人,练出那百骑勇士冲在魏狗左翼犹入无人之境,人数虽少,却泄了魏狗的胆气,加之我左军人人敢死,三万人均同英雄老孟里诸民卒一般用命搏杀,能不大有斩获么?”虽表情平淡,但那话语里,就象那“孟家侄子”如同自家亲儿子一般得意,同时,隐隐也**了对赢虔中军和子岸右军的嘲笑之意。
子岸不服气地小声嘟囔:“得意甚?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奇技淫巧”众人只当作是没听见,不去碰他那炸药包。
赢虔却是大将风度,对着孟坼心服地一辑:“恭贺孟老将军,老将军膝下有此虎子,是孟家之福,亦是我大秦之福呵!”
面相沉稳的孟坼赶紧躬身回礼,口气恭敬谦虚,所说的话却是大出众人预料:“绝不敢当长公子如此谬赞!犬子孟壑自小顽劣,老夫疏于管教,今日一战,此恶子乱我大秦军例,不循先祖战法,老夫回去后定当严加呵斥,以军法论处!”彷佛自己的儿子今日无功,反而有过一般!
“大哥?!”
孟坼如此说法,整得不明就里的西乞弧和白缙,面面相觑,两人正想继续张口为自己的侄子孟壑分辨,却已被孟坼的一个凌厉眼神制止住!
他们哪里知道,孟坼此番说法,并非单纯的谦逊?他们哪里知道,此时孟坼正在心中怒骂:顽童劣子!只知道扬威耀武,不知道韬光养晦,今日也不知从哪里弄出来这样一支百人奇兵,好是好,可如此大张旗鼓地暴露于世人,暴露于赢氏皇族面前,真乃坏我大事之最愚蠢的作法!
即使不坏大事,夺去长公子赢虔率领的中军战场锋芒,和子岸率领的右军锋芒,又有何益?
蠢儿子!一点没有继承为父的沉稳老谋之风!猪脑袋!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老秦公却伸手一摆,呵呵一笑:“孟坼老兄弟,何必如此”话刚出口,就被大帐门口走入之人的沉重脚步声打断,那人面色忧郁,却是仲公子嬴渠梁。
嬴渠梁走入帐中扫得众人一眼,沉声道:“公父,大哥,诸位将军,祭魂礼已备好该是去送别万名烈士的时候了”
众人无言,默默起身,鱼贯地跟在老秦公身后,走出了中军大帐
而此时的黑水,听小三说伯弟得了失心疯,心里咯噔一下,又怎么了?
跟着小三一路小跑,跑的方向,竟是黑水知道的秦军停尸场地少梁西坡后的一大块洼地那里。
白天黑水运过尸,刚才也在去那里的路途中抬回了老里正,但当再次靠近那块大洼地,黑水还是被惊呆了!
白天战死的万余秦人遗体,此刻已层层叠叠铺满了那块半里见方的洼地,令人触目惊心!
烈士遗体下面和四周已放满了柴薪,浇上了猛火油,对面的高坡处,搭好了祭台,摆好了祭案,而洼地四周的高处,则密密麻麻站满了十万仍活着的兵士
战争,这残酷的战争!
死者已无痛苦,却折磨着活着的人!
黑水在洼地旁看见了伯弟,正抱着一具尸首痛哭,旁边围着几名苦苦相劝的刑徒营第四屯兄弟,却都近不得身,一旦有手臂伸向那尸首,立即被疯狂的伯弟张嘴咬将过去,吓得连忙缩回。
黑水那颗在伤兵营中,刚有些复苏的小心脏,猛地又沉入了谷底!那尸首,难道是仲弟?
黑水瞬间就明白了伯弟疯狂的原因
“伯弟我是你黑水哥”
黑水轻轻地靠上前去,伯弟见是自己亲近的义兄,一声嚎叫“黑水哥!仲弟他仲弟他”已泣不成声,却不再象之前排斥众人一般排斥黑水。
黑水扶住了伯弟的肩头,看他怀中所抱之人,左胸被长戟贯穿处血已凝结,大片的皮胸甲已被染成愁云惨雾状。
那张年轻英俊的脸庞,也如同白纸一般沾上了斑斑血渍。
那两撇帅气的浓眉之下,两只大眼已永远不能睁开,已再无可能,看一次,自己这名从未见过一面的“义兄”
而那嘴角微微上扬着,散发出青春傲气的嘴唇,也已乌青而紧闭,已再无可能猛然开启,惊喜地喊自己一声“义兄!”
战争,你何其残忍!
我甚至还未来得及将母亲的嘱托,告知于这位义弟,你便从我的身边,夺走了他!
我擦你母的战争,白大娘还让我带两兄弟早些回家,可我看见仲弟的第一眼,他已是死人!
贼老天,你是不是没长眼睛?专挑年轻鲜活的生命下手?
而他的亲大哥伯弟此时,内心会是怎样剧烈的悲痛?
他的亲娘白大娘知道这个消息后,会是怎样的痛不欲生?
此刻,完全感同身受的我,也得了失心疯
黑水两眼噙满泪水,一手轻抚伯弟耸动的肩头,一手轻挪开伯弟抱着仲弟的两手,抬头示意众人抬走仲弟的尸身
怀抱着伤心欲绝的伯弟,黑水只能絮絮低语:
伯弟,我的兄弟,大哥与你一样,无比痛恨这样的时刻
但是我们别无选择,为了那在家中苦苦期盼着我们的老母亲,我们只能坚强地活下去
仲弟去了,母亲还有你,还有我
伯弟,我的好兄弟,此刻,大哥已说不出更多的话语,只能和你一起哭泣,哭过之后,会陪着你,相互依偎着,坚强活下去
为了我们共同的兄弟,为了仲弟,为了那颗变为天上看着我们的星星,坚强地活下去
黑水抱住伯弟在他耳边轻轻泣语,右手五指渐渐地从伯弟的右手背面嵌入,直到两人十指交叉扣合,直到两颗兄弟之心揉在了同一片悲痛之中
伯弟手掌中有个物事,黑水的手臂带起伯弟的手臂,待两人一起缓缓摊开手掌,里面是一块带血的军牌,上面刻着“老孟里.仲弟”
而曾经戴着这块军牌的人,正离两人的视线越来越远,直到被众人抬进那巨大的坟冢,从此天人相隔
夜色如墨,洼地四周高处一万支火把摇曳的火光,把十万个悲痛之影,拉得比夜还长,比墨还黑。
对面的高坡祭台处,老秦公在祭案前深深一躬,对着苍天高声呼啸:
“昊天无极,伏唯告之:
大秦贫弱,魏人咄咄;
欲夺河西,战于少梁;
三军奋勇,求土载粮;
上下敢死,万余折殇;
哀我子民,悲我儿郎,火焚于此,举军同伤!
天怜我命,天惜我邦,祷乞苍天,送我儿郎,收魂纳魄,返归故乡!”
祭词毕,老秦公早已是老泪纵横,伸手从祭案上的粟米钵中抓了一把粟米,苍老的身躯颤巍巍走向坡崖边,对着洼地缓缓地伸出了那只青筋暴起的手
赢虔、嬴渠梁和各位将军,也鱼贯从那钵中抓了一把粟米,站到了老秦公的身边,人人面色沉痛,缓缓地伸出了手
随着粒粒粟米从手中滑落,落入那洼地,老秦公这一国之君,此时却象个失去儿孙的普通老农翁,嘴中只碎碎念着:
“我的好儿郎我的好儿郎们啦到了那边,一辈子不用再挨饿一辈子都能吃饱饭别记挂着我嬴师隰这糟老头你们一个一个的都好好的活好好的过听见么?”
见国君此状,同行祭魂礼的秦军将领们无不掩面而泣,四面坡上的十万将士,人人挂泪
粟米落尽,老秦公拭去眼中泪,脸上重新呈现坚定之色,手一挥,高坡四面立即有火把被投入洼地,迅速带起冲天的火焰
熊熊火光带走了逝去的魂,映红了活着的脸,烧热了同仇的心,老秦公那莫名悲壮的声音,突然如炸雷般响起!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儿郎们,送走同袍,讨杀魏狗!”
三军十万余人顿时山呼海啸:
“大秦烈烈,煌煌同仇!”
“大秦烈烈,煌煌同仇!”
“大秦烈烈,煌煌同仇!”
三呼过后,沉寂片刻,少梁山地又响起了那呜呜咽咽、低沉悲壮的战歌。
过了很长时间,那首老秦人的战歌,仍在空旷的四野回荡:
“天怜我兮,予我稷黍,
稷黍沥沥,育我老秦。
天佑老秦,修我戈矛,
戈矛在手,守我邦土。
天予稷黍兮,沥沥成粥;
大秦烈烈兮,煌煌同仇!
修我戈矛兮,赫赫成林;
大秦烈烈兮,煌煌同仇!”
在那歌声中,站在对面高坡上的仲公子嬴渠梁,待手中的粟米尽落洼地,一粒粒覆在烈士身上,朦胧的泪眼里,却逐渐显现出迷茫
作为军中兼管后勤的将军,他已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来填饱,眼前这十万还活着的,英勇的大秦儿郎们的肚子。
而在那歌声中,拥着伯弟的黑水,早已没有眼泪!
伯弟的耳边,传来黑水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吐出的煞气:
“伯弟,哥和你一起,为兄弟报仇!”
两支手,再一次紧紧地有力扣合!
而黑水的脸,也首次浮现出有生二十三年以来,令人恐怖的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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