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衡这辈子都没经历过这种鸡飞狗跳。


身为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他向来循规蹈矩地长大,谨言慎行地修道,过去来到须弥境,往往拿起法器就杀,不说一句废话。


他是真没想到,一场历练能变成这种模样。


骆明庭轻松躲闪,身如流风,避开旋转不停的人体球弹:“不太妙。以目前这种情况,咱们俩都没办法出手。”


此刻的境遇很是麻烦。


云衡是法修,若能一击打碎圆碟倒也没事,偏生那玩意儿带着江星燃四处乱窜,根本没个准头;


骆明庭身为乐修,虽能奏出驱魔曲,奈何江小公子与碟仙神识相连,他底蕴太强,一旦力道超出碟仙的承受极限,便会溢出到江星燃身上。


这种时候,倘若有个修为不高、也能弹奏降魔之曲的乐修在——


骆明庭动作稍顿,飞快看向被自己护在身后的小姑娘。


巧了,这儿不正有个现成的吗!


“萝萝,你听我说。”


时间紧迫,他声音很沉:“还记得曾经学过的曲子吗?你正值练气,对付碟仙最有效果,不妨试试弹奏一曲,说不定能击退邪魔。”


秦萝闻言一呆。


因为神魂不一、修为停滞,之前那位“秦萝”自暴自弃,许久没认真练过曲子,脑海里几乎找不到与之相关的记忆。


至于她本人,虽然学习过一段时间古筝,可那些毕竟不是修真界里的曲子,很可能起不到任何作用。


小豆丁没什么自信,细声细气:“不管什么曲子……都可以吗?”


“当然啊!”


骆明庭回眸笑笑,露出圆圆小小的酒窝:“你还没学《驱魔曲》对不对?没关系,我们乐修的独到之处,不就是能把所有音律化作兵器吗?”


光风霁月的少年人明眸皓齿,一身青衣修挺如竹,饶是伏魔录,也隐约明白了此人左右逢源的理由。


他的情绪宛如稚子,最真切也最热烈,一双琥珀色眼瞳始终溢满浅笑,与烛光一并冲撞而来的时候,能把黑暗倏地破开。


秦萝屈指可数的自信心,终于悄悄冒出了头。


她年纪太小,尚未得到本命法器,暂用琴筝名为[问春风],受灵力感召,浮现于半空之中。


这是秦萝第一次见到它。


伴随白光闪过,筝身逐渐显出流畅如水的线条轮廓。根根弦线笔直紧绷,上有微弱浮光萦绕其中,以指尖触碰之际,能感受到灵力冰冷的动荡。


那边江星燃的哭声不绝于耳,秦萝深吸一口气。


在瑟瑟寒风中,女孩弹响了第一个乐符。


她所弹之曲,名为《渔舟唱晚》。


乐曲起初缓慢悠扬,音律融于灵力之中,于虚空凝出潮水一般的实体,腾涌翻复,牵引出一道接着一道的朦胧白光。


这首曲子自有意境,若是以往,秦萝总会想起水波接天、浪起惊寒,此刻却莫名生出一种错觉,仿佛有幅全新的、光怪陆离的画卷正在眼前徐徐展开。


那是片名为“修真界”的崭新秘园,瑰丽浪漫,风起云涌,在灵力与曲调的交融里,真正露出了浩淼磅礴的一角。


骆明庭听见声响,有些惊讶地挑起眉头。


这从未听过的曲子……有几分意思。


曲声响,尘光生。


道道白光无形却有形,稀稀疏疏填满整个房间。秦萝心思纯正,所奏皆是正道之音,不会像符咒那般不分青红皂白地伤人,江星燃手里的圆碟用力一震,如同喝醉了酒,摇晃不止。


邪祟起初还能勉强抗衡,等曲调骤然加快,丝丝音律多如蛛网,一并笼罩而下。


继续纠缠只会逃无可逃,碟仙不敢逗留,但见白芒一现,圆碟瞬间失了力道,生生摔在地面。


与它一同落下的,还有个哭出鼻涕泡的江星燃。


他的状态,好像挺不好。


秦萝肿着桃子一样的眼睛,忍住哭腔试图安慰:“江、江哥哥——”


江星燃疯狂打哭嗝,趴在地上手脚乱拍:“呜呜呜不共戴天!不共戴天!”


也许是他的哭声太过响亮,又或许是方才的骚动过于明显,正当男孩哇哇大哭的间隙,门外忽然闯进一股腥风。


练气期的试炼都很简单,没有过多复杂难懂的剧情。通常而言,只要解决每个人分配到的邪祟,再合力完成一个最终任务,就算大功告成。


如今碟仙逃走,是时候来到最后阶段。


带有血腥气味的冷风阴森刺骨,四人一并抬头,于房门之外,见到一个身着白衣的女人。


或是说,死去多时、执念未消的魂魄。


那女人面色苍白,身形瘦如枯柴,似是刚刚哭过,双眼肿胀着发红。


秦萝感到扑面而来的凉气,往后退了几步,听她凄然道:“几位道友,还请为我做主!”


她没有恶意,应该是个发布任务的工具人。


骆明庭耐心接话:“做主?”


好在对方有问必答,一来二去,他很快捋清了背景故事的大概内容。


眼前的魂魄唤作“叶娘”,是一个小宗门的掌门之女。她于十七岁结识一名如意郎君,奈何家中竭力反对二人的婚事,受那男人蛊惑,叶娘于某日盗走门派绝学,与他私奔至此处。


“我把一切都给了他,可到头来,他只当我是个用完即弃的工具,拿着秘籍一走了之。”


白衣女子目露哀怨:“我不甘心,在客栈了结了自己的性命,可他凭什么好好活着?如今他已是筑基修为,而我身死命陨,远远不是对手。冤有头债有主,诸位道友,可否助我?”


看来这处须弥境的最终试炼,是让他们以练气之力,迎击另一位筑了基的修士。


局势再明朗不过,若是换作旁人,准会毫不犹豫地一口应下,然而骆明庭还未出声,便听江星燃用力吸了吸鼻涕:“我们为什么要帮你?”


出入须弥境的弟子千千百百,叶娘恐怕头一回听到这种问题,微微怔住:“那负心汉背信弃义,将我的真心弃之不顾,莫非不应当受到惩处?”


江小公子从小到大随心而为,带着点世家子弟的傲气,想做就做,不想做的绝不会碰。


他方才出了丑,心里委屈又气恼,恨不得当场手撕这场须弥幻境,因而说得毫不客气、直截了当,没留任何周旋的余地:“可是,你偷走家传秘籍,和一个男人私奔离家,不也是背信弃义,将爹娘的真心弃之不顾了吗?”


七八岁,是个有些微妙的年纪。


性别观念已经开始萌芽生长,对于爱情,却仍是处在懵懵懂懂的阶段。


江星燃的想法很简单。


爹娘的亲情是爱,男女之间的情愫也是爱,这些情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要说的话,多年来积累的亲情还要更深更重一些。她为了其中之一背叛另一个,细细想来,不正与那男人的所作所为没什么两样吗?


这种自私的女人,他才不想帮。


——而且都怪这群妖魔鬼怪让他出了这么大的丑!他现在超超超气的!才不要帮他们!


叶娘被说得面色一变,身形微颤:“我……不是的!我对他情真意切,之所以私奔,是为追求此生幸福!”


“按照你的意思,他之所以盗走你的秘籍,”江星燃整理好前襟上的褶皱,理直气壮,“不也是为了追求此生幸福吗?”


一派胡言,毫无逻辑!


叶娘从未听过这般言语,正要出言反驳,却见角落里的女孩眨眨眼睛:“对哦!”


秦萝也是这样想的。


她之前看电视剧的时候就觉得奇怪,为什么大人总要把爱情看得那么重要?只不过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凑在一起,比起福利院里的男孩子,她更喜欢和苏萌萌宋院长一起玩。


明明其他人也很好啊。


这个姐姐的爹娘愿意把传家秘籍给她,一定对她十分疼爱。结果女儿却拿着秘籍一声不吭走掉,他们知道了,不晓得会有多么伤心难过。


“不是这样的!你们根本不懂我牺牲了什么!我、我杀了你们!”


叶娘被戳中痛处显然气极,伴随一道厉声尖叫,瞳孔竟蔓开密密麻麻的猩红血丝。


骆明庭感受到暴涨的杀意,护着两个孩子后退,其中一缕黑气堪堪掠过江星燃侧脸,留下微不可察的血痕。


年轻的乐修在心底默默叹气。


好家伙,今天他可真是开了眼。继螺旋飞人、被队友一锤三后,托这两个小朋友的福,有幸见到了须弥境里的另一种名场面——


硬生生把发布任务的工具人说得黑化暴走了。


嗯……可能还会附赠一段来自云衡兄的惊喜。


叶娘怨气难消,杀机毕露。


秦萝被威压镇得双腿发软,转瞬之间,被骆明庭捂住了耳朵。


她看见一直没说话的云衡师兄瞥了眼江星燃脸上的血渍,皱着眉头慢慢向前。


骆师兄轻笑道:“小淑女,你可别学他。”


——云衡看上去不好相处,其实特别护犊子。至于这护犊子的具体表现……


秦萝还在浑身紧绷,下一刻,忽然听见再熟悉不过的冷峻嗓音。


“怎么,气急败坏就拿小孩泄愤?脑袋空空也就罢了,关键还进了那么多水。识人不清怪谁?眼珠子长在脸上,莫非只是为了堵那两个窟窿?自私自利的蠢货,难怪遭报应。”


秦萝目瞪口呆。


秦萝看一眼身边微笑着的骆明庭,又愣愣望一望远处与叶娘对峙的黑衣少年。


云师兄……变成哒哒哒的机关枪了?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叶娘神色愈发狰狞,身边红光骤起,却被云衡抬手拂开。


“秘籍对于家族而言有多重要,你不会不知道。你的爱情珍贵,整个家族的盛衰兴败莫非就是儿戏?说到底自私而已,脸皮这么厚有意思么?干脆拿去义庄烧一烧,拿出来的灰还能砌城墙。”


叶娘:……


叶娘尖叫:“一派胡言!”


“这就不会了?之前那么威风结果就这就这?一派胡言,还会点别的词么?你在这儿玩复读呢?”


云衡呵呵,法器一闪:“对于蠢人,与之谈话是一种残忍。我等不再奉陪,滚回你的义庄老家慢慢躺尸。”


叶娘被击中的惨叫响彻夜空。


发布任务的NPC被玩家消灭了。


秦萝默默咽了口水:“那真是……云衡师兄?”


云衡轻而易举击败工具人,直到离开须弥境,秦萝的大脑都有点懵。


骆明庭笑着解释:“他也就脾气上来才会那样,平日里还是很温柔慈祥的。”


……温柔慈祥这四个字,不管什么时候,似乎都与云师兄不搭边。


骆明庭心情不错,为庆祝此次通关成功,特意将两个小朋友请到家中做客,声称要亲自下厨,做一顿丰盛大餐。


他自个儿神神秘秘进了厨房,很快不见踪影;云衡本就不喜秦萝,没过多久,也借机出了门。


坐在前厅里的江星燃觉得很丢脸。


他这回损了夫人又折兵,非但没逞到英雄,居然还在秦萝面前嚎啕大哭。江小公子脸皮薄如纸片,面上没表露分毫,其实心里的小人早就滚来滚去,缩成一只通红的虾米。


都怪秦萝要问那种奇奇怪怪的问题!她肯定会笑话死他的。


江星燃低着头没说话,猛然听见身边传来声响,耳朵悄悄一动。


来了。


笑就笑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反正秦萝怎么看他,他压根不在乎。


“江哥哥,”轻轻软软的童音被风吹到耳畔,一碰到耳根,就如水花那样散开,“谢谢你帮我。”


男孩脊背微顿。


秦萝说:“你推开门的时候超酷超帅的!我本来有点害怕,一见到你,就觉得一定没事了。”


……什、什么啊。


他才不屑于她的感谢,也绝对不会因为这种话,就很没出息地感到开心。


江星燃酷酷地没说话,目光忍不住往上一抬。


秦萝双眼澄澈,泛着丝丝缕缕亮晶晶的光:“江哥哥超超超级厉害!我一定会好好报复你的!”


江星燃:……


是“报答”,不是报复,这个笨蛋。


沉默不语的男孩轻咳一声,重新垂下眼帘,趁着低头的机会努力压下嘴角,让它不至于飞升上天,和太阳肩并肩。


油嘴滑舌,他才不会吃这一套。


两个孩子闲来无事,决定在院子里转上一圈。


骆明庭身为长老亲传,被分配了独门独栋的精致小院,他又极有闲情逸致,在四周种满姹紫嫣红的花花草草,好不惬意。


因有阵法加持,冬天也能温暖如春。远处还是大雪封山,这里便成了莺歌燕舞的另一番景象,秦萝看得新奇,遥遥一望,在远处瞥见一处绿油油的竹林。


……等等。


除了满满当当的一片绿,似乎还有某个圆圆滚滚、黑白相间的——


“江江江哥哥!”


被棉袄裹成圆球的小姑娘睁大双眼,一把拉住身边那人衣袖:“是是是大熊猫——!”


什么大猫猫小猫猫。


正在啃竹子的云衡懒懒抬眼,心底一声轻啧。


他讨厌小孩,找了个借口躲进竹林,想要化为原型舒舒服服休息一会儿,没想到才过这么一段时间,便又见到那两个叽叽喳喳的小不点。


尤其秦萝,不知看见了什么,满脸通红地叫着“好可爱”。


可爱这种词语和他毫不相干,自认为不怒自威的食铁兽没搭理他们,又咽了口脆脆嫩嫩的竹笋,嘎嘣嘎嘣。


紧接着下一瞬,就望见小丫头噔噔噔朝自己跑来。


云衡:……?


真的是大熊猫!


秦萝兴奋到星星眼,眸光忽闪忽闪,嘴角压不下来。


她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种动物,和电视机里一模一样,果然是圆嘟嘟胖滚滚,一双眼睛像是发光的黑豆豆,愣愣与她四目相对。


耳朵是圆圆的,好可爱。


脸上的绒毛是软绵绵的,被风吹得像是蒲公英,好可爱。


还有豆豆眼、毛茸茸的爪子、胖乎乎的肚子,全都好可爱!


这丫头的的确确在注视着他。


云衡停下咀嚼,抱住爪子里的竹笋。


有没有搞错。他,大名鼎鼎威风堂堂的食铁兽,曾经一爪撕裂巨型妖魔的食铁兽,让无数邪祟闻风丧胆的食铁兽,可爱?她对这个词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好在江星燃还算正常,双手环抱撇了撇嘴:“这玩意儿有什么可爱的。”


这才对嘛,算你有眼光。


云衡满意地晃晃耳朵,听他继续道:“看上去笨死了,眼睛外边黑不溜秋,身子还又胖又圆。”


……混账小子给你一个吐息的时间收回这句话不然让你当场升天前往极乐世界。


“你不懂,这叫圆嘟嘟,垂垂眼。”


秦萝细声细气,试探性摸了摸熊猫手臂。


讨厌讨厌讨厌,小破孩别想碰他。


云衡被摸得恼羞成怒,小短腿一蹬,爪子忽地撞上她右手,毫不留情。


下一瞬,便被秦萝反手握住。


“它喜欢我,想要和我握手耶!”


云衡:……


你走开啊!!!谁想和你握手!!!自作多情!!!


他脾气不好,气得肚皮一颤又一颤,气冲冲看了眼自己曾经撕裂过无数凶兽的爪子。


它曾经沾满鲜血无往不利,如今却被一双小手轻轻包裹。那双手莹润单薄,他稍一用力,就会像瓷器那般碎掉。


……好气。


凶残的食铁兽终究没有动弹,原地装死。


秦萝见熊猫没有反抗,眼底笑意更深,拇指轻轻一转,揉了揉它软软嫩嫩的掌心。


小姑娘情不自禁:“哦呼——”


肉垫舒服得像是棉花糖,暖呼呼的,好神奇。


恶名远扬的云师兄哪曾被这样摸过,耳朵不自觉一晃。


太奇怪了。从掌心往上,像是生了密密麻麻的电流,并不讨厌,酥酥痒痒的。


……不对。


他、他才没有觉得很舒服!绝对没有!秦萝这心肠恶毒的臭丫头,究竟在耍什么阴谋诡计!


一旁的江星燃看她乐在其中,紧绷着的面子终于绷不住,佯装漫不经心:“真有那么好玩?”


“真的!”


秦萝点头,将熊猫爪子往上拉,落在自己有些婴儿肥的侧脸上:“你看。”


云衡:……


他好没出息,好堕落。


他居然觉得有些软,下意识捏了捏这丫头脸上的肉,并且感到一点点舒服。


“我对这种东西不怎么感兴趣啦。”


江星燃咳了咳:“……就勉强试试,特别勉强真的。”


于是手掌落在它鼓鼓圆圆的肚皮。


江星燃陶醉闭眼:“哦呼——!”


江!星!燃!你个不肖子弟!!!


“这叫熊猫,很可爱吧。”


秦萝不知想到什么,抬眼好奇道:“对了,你听说过食铁兽吗?”


——七岁的小朋友并不知晓,在曾经生活的世界里,食铁兽正是熊猫的古称。


“好像是种非常珍惜的异兽,我也没见过。”


江星燃不放过任何卖弄学识的机会:“听说它们头大如斗、凶残嗜血,你这样的小不点,还不够它们塞牙缝!”


云衡:……


你说什么,那就是什么吧。


说真的,他这辈子就没这么无语过。


秦萝被唬住,怯怯一缩:“还是熊猫猫最好。”


温温柔柔的,好像永远不会生气,毛毛摸起来像是蒲公英或者棉花糖。


电视新闻果然没骗她,真好。


“爪爪贴贴。”


小姑娘弯弯眼,轻轻抬起左手:“再来摸摸耳朵。”


随着话音落下,两根手指捏住了大熊猫的耳朵根部,拇指轻旋。


云衡下意识觉得不妙。


奇怪的、酥酥麻麻的感觉……又来了。


他暗暗咬牙,强迫自己不发出声音。倘若在这里屈服于秦萝这股恶势力,云衡定会羞愤致死。


少年法修想让身前的人速速住手,却浑身无力,发不出声音,直到喉咙咕噜噜一动,爪子和小短腿同时在空中一蹬。


好在他身上毛茸茸,见不到陡然腾起的绯红。


食铁兽双爪捂脸,肚皮悠悠晃:“咩呜——”